隆安帝二十七年,冬。
宁州抚南侯府地牢内,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闷响听得人牙酸,凄厉的惨叫混合着骂喊响成一片。
“我不知少主的下落!郁濯!你这条背弃旧主的叛狗——”
“休想从我嘴里撬出一个字来!”
刑架之前,一人刚翘了二郎腿斜坐在椅子上歇息,嘴下吹着一盏热茶,白腾腾的水雾升起来,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。
下一刻,他没忍住噗嗤一笑,抬手将滚烫茶水尽数泼到此人身上,皮肉混杂血水的腥味瞬间弥漫开来。
郁濯在冲天的惨叫声里乜他一眼,刚想说话,就听见身后遥遥传来“吱呀”一声。
他转身朝牢房外看去,只见府上一小厮推着轮椅,从地牢门口缓行至此。
轮椅上的人剑眉星目,却紧紧抱着个破布老虎,眼角还挂着几颗将落不落的泪,见到郁濯后顿时喜笑颜开,开心得拍起手来,又急匆匆张臂要来抱他。
轮椅下半截空空荡荡,竟是个没了双腿的傻子。
郁濯蹲下来帮他整理好敞开的领口,又看向推着轮椅进来的小厮,皱着眉问:“这么冷的天,怎么将大哥出带来了?”
那小厮扑通跪地,不敢看他。
“阿濯,你不要凶他。”
郁鸿连忙摸摸郁濯的头顶,“是我想阿濯了!阿濯,你好久没来陪哥哥玩......”
郁濯莫名其妙:“我们午时才一同吃过饭。”
现在不过未时三刻。
郁鸿立刻哇哇大哭起来,方才那将落不落的泪滚了满脸:“就是好久不见了嘛!阿濯,你不在,房间里好冷,没人陪我说话,你怎么突然就不见了,哥到处找你,问了米酒才知道你又偷偷遁地了。”
郁濯被他吵得脑仁儿疼,急忙去哄他:“你乖乖的,等我做完正事就陪你玩。”
郁鸿很是能屈能伸,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。
郁濯又挥了挥手,示意那小厮快滚。
小厮连滚带爬地出去时,这偌大的地牢里便只剩下了三个人。
郁濯立刻就变了脸,听见受刑之人笑得咳嗽不止,于是转身看他。
那人就又找回一分底气似的,狠狠唾出一口血沫来:“你兄长活该落得这个下场,你们郁家全是不得好死的赖狗!当年、当年还是我亲自擒的他,哈咳咳咳!”
轮椅上的郁鸿不说话了,低着头安安静静摆弄自己的布老虎。
郁濯叫人劈头盖脸连带骂了全家,居然一点不生气,他伸手捏了人的下巴,也不嫌脏,将血污细细涂抹在深凹的面颊上,又附在那人耳边温声道:“你这么忠心的一条好狗,却也不见布侬达派人来救你。”
那人登时恼了,挣扎着想要咬他,被郁濯眼疾手快,用另一手翻出的匕首割了舌头。
血喷得到处都是,郁濯将通红烙铁往里一伸,登时传来皮肉烤焦时的滋响。那人痛得痉挛,血红的一双眼睛却死死瞪着不远处的郁鸿,满是吊诡的快意。
郁鸿能有今天,离不开他的功劳。
废了郁鸿,就是去了郁濯半条命,死了也值当!
然而下一秒,被他盯着的郁鸿若有所感,慢慢抬起头来——
他眼底一片清明,哪还有半分先前旁人在时的痴傻模样。
那人骇然地盯着他,仿若活生生见了鬼。
郁鸿用他遍布伤痕的手抚摸着娃娃脑袋,不徐不慢开口道:“你将家人藏在翎城,尽数托给布侬达照顾。你如此替他卖命,可知自己前脚刚被捉住,他便派人将你妻女老母尽数抹了脖子?”
那人倏忽双目圆睁,全身抖若筛糠,仿佛见了鬼,在冷热夹杂的痛楚里不停挣扎,发出“啊啊”的声音,将铁链晃得直响。
渐渐地,他乱蓬蓬的脑袋慢慢垂落下来,再也没了动静。
郁濯冷冷看着眼前尚且温热的尸体,将沾满血水的手指用巾帕细细擦干净了,听得郁鸿略显无奈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:“阿濯,你不该这样冲动。”
“兄长以为这样激他,他就会说出布侬达的下落吗?”
郁濯没好气地哼一声,“若真如此,布侬达怎会派人杀他全家。”
布侬达何等奸诈狡猾,此人既已是废棋,他定然不会向其吐露真实行踪。
郁鸿自然明白这点,他不再说话,只是倚回椅背,叹了口气。
好不容易擒住一个,线索却又断了。
二人一时无言。
郁濯处理好了手上污秽,慢条斯理地朝郁鸿走去,给兄长倒了一杯热茶暖手:“老皇帝的赐婚诏令来得突然,明日我就要动身前往煊都,此去一别,不知几时才能再见兄长——但也说不准那姓周的不怎么样,届时我偷偷跑回宁州来。”
郁鸿捧着茶水叮嘱他:“谨慎行动,万事小心。”
郁濯不屑一顾:“莫非这姓周的还能吃了我不成?我同他谁上谁下都不一定呢。倒是兄长,平日里不要瞎跑,要实在想出门逛逛,就让那小子......就让‘郁涟’和米糖陪你同去。”
郁鸿嗯了一声,任由郁濯推着他的轮椅,慢吞吞朝外走去。
快至地牢门口时,牢门外的两名看守府丁已经隐约可见。郁濯眼见着自家兄长抱紧了破布娃娃,痴傻的神色重新浮现在他眼眸中。
郁濯叹了口气,将地牢大门打开前,他朝大哥道;“我今晚去看看阿涟。”
冷风随着他轻轻的呢喃一起灌进郁鸿的耳朵里,很快被外面呜咽着的北风吞没了。
***
抚南侯府白日里活人气就不算多,临到了晚上更是一片死寂。
米酒下午刚被郁濯罚了一个时辰的顶水缸,晚上还要颤着腿肚子,头晕脑胀地清点郁濯要带去煊都的物什——也就是他家主子的嫁妆。
拾掇得差不多时,他支着脖子遥遥一望,郁濯房里的灯已经灭掉了。
米酒不知道的是,他家主子人压根儿不在榻上。
郁濯此刻已经翻窗进了郁涟的房间。这房间里空无一人,也没点夜灯,他踩着厚氍毹,轻手轻脚行至书桌前,又借着微弱月光摸索着捏住了一件笔架上的东西。
——那是支上好的狼毫,柔软的笔尖一下下刮蹭着他的指腹。
郁濯没说话,目光在这笔上逗留许久,终于把它揣在怀里,旋即翻墙出了抚南侯府。
他径自往西南方向去,走得又急又踉跄,到最后干脆跑起来,不知过了多久,他终于在一棵几人合抱的垂叶榕前面停下来,已是气喘吁吁。
这是郁涟和他儿时常来玩的地方,那时的抚南侯府风头正盛,他爹郁珏助刚登基没几年的隆安帝赵延顺利拿下翎城等十余座城池,狠狠挫伤了南疆的气焰,重新划定了大梁在岭南的倾轧地位。少年天子龙心大悦,赐封郁珏为抚南侯,侯府就定在宁州。
可自十三年前的变故后,抚南侯府声望已是一年不如一年,现在的宁州人仍对郁家恭恭敬敬,表面上是卖小世子郁涟几分面子,实际全得倚仗着郁濯。
没人想上赶着触这位活阎王的霉头。
郁濯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,指腹碾过右眼下方一颗小痣。
他鼻梁弧度生得极漂亮,好似绷着一弧月,连带着薄唇狐目一起摄人心魄。
只是他个高腿长,束发的冠又在刚刚的奔跑中有些歪斜,此刻比起美人,倒是更有几分谪仙侠客的味道。
他面无表情,踱步到西南方向,寻到一块不起眼的、微微隆起的土堆,这土堆上方垂着一条繁密的虬枝,郁濯剥开它半蹲下来。
他轻声道:“布侬达带着残部逃去了北方,大哥已经派人先行前往调查,此去煊都,应当会有所收获。”
“这些年间,我已隐隐摸到布侬达背后之人。待到查明之日,便是清算之时。”
郁濯说完话,沉默了好一会儿,方才从怀里掏出那只狼毫,用笔尖蘸取叶稍夜露,在土堆上晕出六个深色的水痕来。
——“阿涟,生辰快乐。”
做完这些,他静静地立在树下仰起头来,只透过枝叶望向晦暗的夜空,别的什么也不做,以这样的方式陪伴着郁涟这处孤寂的长眠地,一同度过了自己的二十五岁生辰。
待到黎明将至,斑斑驳驳的叶影洒落眼底的时候,土堆上的字痕也终于消失不见。
郁濯这才转身离开了。
郁濯来时走得那样急,回程却很悠闲。他恰赶上了宁州早集的时辰,又即将离开此地,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具体的不舍来。他干脆东转转西看看,反将自己途经摊铺的老板惊得够呛。
几颗冬枣咕咚咚滚到他脚边,郁濯拾起来在手心抛了抛,朝卖冬枣的小贩大喊道:“多谢,晚些时候记得去侯府拿赏钱!”
那小贩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。
郁濯咂摸咂摸嘴,颇觉索然无趣,他也不嫌脏,把两颗枣随便擦擦扔嘴里嚼了,还挺甜。
左右今天他就要离开了,郁濯想,还是甜点好。
回到侯府时,米酒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上前迎他,对自家这位爷半夜跑出去一点不意外。
郁鸿的轮椅被米糖推着,齐膝截断的腿上盖着条厚褥子,在侯府大门口对着郁濯痴痴傻笑,他身后侧站着个跟郁濯身材容貌八分像的人,可那人明知郁濯回来,既没说话,也没抬头,只有些讷讷地死盯着自己的鞋尖。
郁濯深深地看了此人一眼:“‘郁涟’,我走后,照顾好大哥。”
那人激灵一下,用力点了点头。
米酒给郁濯披上大氅,恭恭敬敬地问他:“主子,我们什么时候动身?”
隆安帝的赐婚密诏这样急,尚未昭告天下,因而郁濯此次远赴煊都成亲,乃是暗中先行,宁州城中并无几人知晓。
唯有镇北侯府门口挂起两只大红灯笼,姑且算是送别。
郁濯瞥见身侧那尊富丽堂皇的马车,没打算坐,他利落地翻身上了旁边的马:“现在。”
身后传来郁鸿的声音:“阿濯阿濯!今天是你生辰,早点回家!要给哥哥带糖的呀!”
郁濯没回头,他背对着郁鸿,把剩下的一颗冬枣抛进他的怀中。
郁鸿伸手去抓时,忽然发现这颗枣已经被郁濯的手心捂得温热,他冰冷的手指摸到它,像是突然被小刺扎了一下,心头的酸涩使他险些控制不住表情。
可他很快将这颗枣扔进嘴里,喜形于色地拍起手来:“好甜好甜!哥哥最喜欢阿濯啦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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